兰花谋杀案
作者:佳公子
沈复《浮生六记》里说过一个关于兰花的故事:
花以兰为最,取其幽香韵致也,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。(张)兰坡临终时,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,皆肩平心阔,茎细瓣净,可以入谱者。余珍如拱璧。值余游幕于外,(陈)芸能亲为灌溉,花叶颇茂。不二年,一旦忽萎死。起根视之,皆白如玉,且兰芽勃然。初不可解,以为无福消受,浩叹而已。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,故用滚烫灌杀也。从此誓不植兰。
这一起兰花谋杀案遂以沈复为兰花守节而终。由此想到井上靖悼念老舍的文章《玉碎》。井上靖说老舍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,某嗜茶者因茶败家,仅剩下一把好壶;另一嗜茶富豪欲得此壶,竟迎来壶主奉养若了干年。可是,壶主将死际,用了最后的力气把壶摔得粉粉碎。为了这个人壶俱亡的结局,井上靖和老舍争论起来,井上说可惜这把好壶,留下又有何妨?老舍默而不答。几年后,老舍含恨自沉于北京太平湖,井上靖由老舍之死想到壶的故事,隔世隔海,唏嘘不已。
兰花与佳壶俱成悲剧,即笔者今日道来亦觉不忍。其实这些悲剧不是不能避免。在壶,实在是可以留下。中国文化有以人殉道的传统,也有以人殉人、以物殉人的传统。前者或是崇高的,当然这是要讲一个为什麽殉以及殉什麽,否则也未必怎样崇高。而后者则无疑是残酷的。以人殉人,含有殉者自愿的情况,应系情之所致,那就没有过多理由好讲。在被动或被迫殉人的人、殉人的物呢,无论为了何样的大题目,去轻易剥夺他人及物的不可再的生命,此系人类文化野蛮的一面,亦不独中国文化有此弊端。何况我们所常见的是,为了不怎样的小题目,也会有如上的悲剧。
兰花的故事里,用滚水烫死兰花的人固然暴虐,但沈家之“不允”已输在先。沈家之兰原是得于张兰坡,即再分与人亦无损害。问题归根结柢是出在沈家之占有欲,且以此种占有为炫耀。好像是周华健《忘忧草》的歌词,“谁是谁的人”,谁又是谁的物呢!沈复之“誓不植兰”,不过是悲其失去占有而已,仍是惜己;真能惜兰者,是那位已故的张兰坡,又可惜张所托非人。兀那壶主,却是有人而不托,其欲至深。
川端康成曾引《伊势物语》句,谓之“有心人养奇藤于瓶中,花蔓弯垂竟长三尺六寸”;每诵此语,辄称善哉。